《爱很美味》编剧：讨论女性欲望，观众比我们想象中更开放｜腾讯新闻贵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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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月17日，网剧《爱很美味》迎来大结局。这部剧以豆瓣8.4分收官。剑走偏锋却适配度极高的选角、轻松明快的节奏、对现实世界的轻巧映照都受到称赞。高赞评论中，有人写道：“舒畅、通透、一气呵成，小而美典范。”
三年前，当导演陈正道决定开启这个项目时，他和另一位导演许肇任及两位编剧便确定，这会是一部轻松、愉快的都市爱情轻喜剧，像那些从小滋养他们的《老友记》《欲望都市》那样，一群人正常地生活，有无伤大雅的缺点，会遇到一些糟心事，但总有能力“开心和烦心”。
因此，尽管剧中涉及女性的身材焦虑、催婚、职业困境等现实议题，却没有传达焦虑。剧情不乏套路，却通过自嘲消解了套路可能带来的不适感。
《贵圈》采访了《爱很美味》的编剧沈洋、易帅婕，他们讲述了剧本创作的起源、遵循的“套路”、两性之间的误解与女性欲望的呈现等等。他们希望，观众能与剧中人物共情，像对待身边的朋友一样，关注和讨论她们，从中感受到一些陪伴和温暖。
▲ 《爱很美味》编剧易帅婕（左），沈洋（右）
故事大结局，三位女主角穿上婚纱，却与婚礼无关。她们坐在椅子上，谈起各自对情感的不确定。剧情戛然而止，却远不是结局。“我们没有敲定说谁要跟谁一起百年好合、白头偕老。没有。”易帅婕说，这是一个阶段，是故事发展到此刻展现出来的形态。它和现实世界一样未完待续。
01
贵圈 ：这部剧最初诞生于您对陈导的埋怨？
沈洋 ：也不算埋怨吧，只是我刚当编剧的时候，总想拍一些我以前特别喜欢的东西。比如我喜欢看《老友记》《欲望都市》《实习医生格蕾》，我想做类似的东西。所以我老跟他（陈正道）念叨，我们要不要做个女性群像剧，有点幽默、好玩的。之前他总说不行，因为一想到《欲望都市》，尺度各方面的东西就不好把握。后来他自己也想明白了，如果落地，重心不一定要放在性上面，他就觉得可以试试看，然后我们就开始做了，那是在三年前。
▲ 《欲望都市》讲述了四位性格迥异的女性在纽约的生活
贵圈 ：三年前写的剧本，跟最后呈现的这个版本有什么不一样？
沈洋 ：第一版其实我们只写了7集，给了平台6集。当时不是腾讯，是另一个平台。最初的版本中，三位女主的人设和现在是一样的，配角也几乎一样，只是其中两个男配的设定有些微调。三年后的版本，一方面是加入了疫情因素，使它更特别了些，这是最大的区别。另外，我们在整体调性上稍微drama了一点。
贵圈 ：这个“drama”是出于平台购买的需要，还是你们的取向决定的？
沈洋 ：算是三年前失败的PTSD吧。当时平台的意见主要是出于对市场的担心，他们觉得剧情有点淡。所以这一版我们就下意识地drama了一点，让口味稍微咸了一点。
贵圈 ：剧中关于一些影视剧的吐槽，大家都觉得很精准、有趣，这是你们平常跟视频平台开会得到的灵感吗？
沈洋 ：其实平台内部真正的评审会，我们是参与不了的，所以我们也真的不是在影射哪个平台。我们架空了一个平台，用了一点自己的想象。当然，我们也去问过平台，了解他们真正在意的数据，哪些数据很重要，他们关注的点是什么，拉新、完播率之类的。第一集，夏梦在和男友亲密时，嘴里念叨“这部剧到底怎么播呢，现在观众的耐心度是很低的，你看看咱们平台去年的大数据，35%的用户在第一集第七分钟就弃剧了。所以我们下次开发剧本，应该在第一分钟就抓住观众的爽点”，这是参考腾讯视频在某次公开大会上总结的。我们希望这些东西尽量贴近现实中真正的市场。
▲ 在《爱很美味》中，王菊扮演工作能力出众的夏梦
贵圈 ：虽然你们在吐槽国产剧的套路，但其实你们写剧本时，是不是也遵循了某些套路？
沈洋 ：有有有。我们这个剧里面其实有很多套路的东西、很俗的东西，比如两个男生追一个女生这种。其实我们不是一个特别清新脱俗的剧，很多设定有传统的套路在，但我们也愿意去嘲笑自己。
易帅婕 ：套路这个东西吧，以传统的戏剧写作逻辑来讲，其实是一种方法。在用得很不好的情况下，大家就会觉得好烦啊，怎么老是这种设定。其实我们写作的过程跟观众也差不多。写着写着，我们自己也会吐槽。
比如剧中方欣在厕所听到女同事说自己坏话那一段，陈导看到的时候就吐槽说，为什么大家说秘密都喜欢在厕所里？我们觉得他的吐槽很有道理，后面我们正好需要一场吐槽的戏，这样用起来也蛮有意思的，就干脆把它写进去了。让这场戏紧接着下一场——夏梦在看片会上吐槽这个桥段。我们是在一边写作一边自我吐槽、反思的节奏里，把这个东西写出来的。
贵圈 ：很多编剧和导演都会讲述身边人的事或所在行业的状况，处理不好的话会变得小众，或者给观众“自恋”的感觉，以为所见即世界。你们是怎么做到，从身边挖故事，同时又能让观众共鸣的？
易帅婕 ：这要归功于陈导吧，我们开玩笑说，他特别喜欢挖别人的八卦。我跟他学到一个有效构建人物的方式，传统的说法叫“共情”。借用周围人的故事，听起来是一个常用的习惯，但陈导在剖析人物的时候，会挖得相对深一点。跟他聊天，经常聊着聊着，你会说出一些让自己吓一跳的话，意识到我居然有这样阴暗的想法。比如刘净，大家说她“绿茶”，她在两个男人之间徘徊。其实你想一下，一个女生，同时有两个人这么喜欢自己，有一点犹豫，我是蛮能理解的。处在那样的状况中，你很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伤害了别人。但是像导演那样“八卦”地剖析，你会渐渐意识到，原来我伤害了别人。他很喜欢去挖这些情感的部分，这往往是最宝贵的，是一个人最深、最有血有肉的部分，把这些东西写到剧本中，就更能让大家产生共鸣。
▲ 李纯扮演对爱情十分挑剔的美食博主刘净
贵圈 ：为什么一定要把疫情的部分加上去？
沈洋 ：这主要是陈导的想法，他想把疫情的背景揉进去。当时我们看了很多疫情期间的事，比如很多想离婚的夫妻在家里大眼瞪小眼，但就是离不了；很多人在家办公，视频会议，发现同事的家居然比你家豪华那么多，原来同事这么有钱……我们在网上看了很多这样的故事，就会觉得如果把疫情的背景加进去，可写的东西会稍微多一点。
贵圈 ：剧中，方欣是通过流调发现丈夫出轨的，这个设计挺妙的。
沈洋 ：这个设置其实是根据韩国的一个流调。那件事在韩国特别有名。一个男的，带着出轨对象在江南区好多地方活动。后来他感染了，流调一公布，全韩国人都在吃这个瓜。当时我们觉得，流调这个东西，因为不得不公开，各种坏事都藏不住，所以就想把这个东西写出来。
02
贵圈 ：剧中有一些关于女性欲望的描写，你们在实际操作时是如何把握这个尺度的？
沈洋 ：这部剧之所以叫《爱很美味》，其实就是把食欲和男女之欲这两个人类最基本的欲望放在一起。因此是很难回避性的。
在做文本的时候，有些地方我需要写到性，不然观众就不明白这个人物的决定、她当下的感觉。这是很重要的一环。刘净第一次见到姜山木是在浴室里。我们想让山木的身材对刘净有吸引力，这样她对他的第一感觉会比较好，相当于第一下就抓住她的眼缘。因为在我们的设定中，刘净是很看感觉的人，感觉除了面相，性上面的感觉也非常重要。所以我就觉得那场戏必须要在浴室，要有一些对山木身材的展现，这样后面才合理。
包括第一天我们拍王菊的戏。她扮演的夏梦和男友王继冲在家吃饭。第一场戏拍完，陈导觉得好像可以加一些亲密戏。夏梦和王继冲在一起多年，从大学毕业就开始同居，又是在疫情期间，出不了门，怎么可能没有性生活？他们的生活中应该包含这一部分。当时，陈导把演员叫过来，讨论能不能加一场亲密戏，两位演员很干脆就答应了。当然，我们也是用一种比较喜剧的方式去加的，于是就有了夏梦开头第一场在床上想工作的戏。
那次之后，我们又适当在剧里面多写了一点。之前会有点担心尺度，怕这个东西观众不接受。因为国产剧的尺度一直在那儿，这么多年好像没有太大变化，我们会有一些束缚自己。但为了让这个剧更真实，我们还是加了。到目前为止，好像观众反馈还可以。或者说，观众其实比我们想象的要开明、开放很多。
易帅婕 ：对我来讲，这是这部戏最大的挑战。一部分是因为我是女性，另一部分是因为我长期的写作中不会去碰这块内容。当我突然要写这部分内容时，我的第一反应是：“这能写吗？”这个反应很本能，但我会突然觉得，为什么我会有这个反应。我开始觉得，以前默认的一些东西，比如“不能把一些东西拿到台面上说”啊、“女孩子应该怎么怎么样”，反而会让我遗忘掉我是谁，忘掉我真实的想法。
贵圈 ：夏梦跟陆斌这一对，两个人有很大的阶层差异。夏梦是视频平台的高管，陆斌是健身教练，“健身教练”这个设定推翻过吗？
沈洋 ：没有。这个在三年前的第一版中就是这样的。夏梦有个交往很久的男友，后来因为女强男弱，差距越来越大，有点受不了，就分了。后来她遇到年轻的、淳朴的大男孩陆斌，在那一瞬间，她突然想试试看，如果自己是一个没有钱、没有地位的人会怎么样。我们想表达的是一个比较简单的道理——喜欢一个人，跟对方的身份、年龄、地位、金钱都无关。就像我们为什么要把爱和美食扯上关系，因为你喜不喜欢一道菜，这是一件很主观的、个性化、差异化的事情，这件事情因人而异。我们想用这种落差来传递一个观念，爱情还是应该更纯粹些。
易帅婕 ：我们设置陆斌健身教练的身份，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夏梦是一个对身材很在意的人，她用各种方法减肥、保持身材，但到底美的定义是什么？美是多元的，更健康自信才是美，这样的话从陆斌这样的健身教练嘴里说出来，对夏梦更有说服力。
▲ 执着于减肥的夏梦与健身教练陆斌
贵圈 ：易帅婕在豆瓣上写，你们开会有时说到一些事情会很震惊，比如有男生是开会以后才知道女生的月经是要来好几天的。
沈洋 ：那个人是我。我真的一无所知。陈导也没有想到我居然不知道。我就问陈导，你怎么知道？他说，学校不是应该教吗？中国台湾那边生理卫生课是男生女生一起上的。我是80后，我小时候，学校的生理卫生课，男生女生是分开上的。我没有通过这样的课程学到任何跟女生有关的知识，长大之后，我也不会去跟女性朋友讨论这件事。我对它只有大概的概念。直到剧本会上，我才知道，原来月事最长可以到7天，还是挺震惊的。
后来这件事情就被当成笑话，被陈导说出去了，在剧组广为流传。他后来在剧组拍戏，休息间隙，他就随便抓男生问，你知道女生的月事最长来几天吗？他就想看看是不是大家都跟我一样蠢。结果一半一半吧，真的有男生不知道。
贵圈 ：虽然你不知道这个“常识”，但是剧本对于女性心理的把握其实还挺细腻的。
沈洋 ：因为我偏爱的剧的类型一直是比较细腻的。比如《实习医生格蕾》，这是我最喜欢的剧。我现在没有灵感时还会拿出来看一看，看看人家的台词怎么写的，如何达到共情的。我从小看的就是这样的东西，所以我没有特意要写女性题材，但因为喜欢细腻的情感，就更容易在剧中把这些东西展现出来。从结果论上说，我可能比较适合写女性题材的剧。我不太爱看本格推理、恐怖片、枪战片或者大场面的英雄片，可能跟大家传统印象中男编剧擅长的东西不一样。
贵圈 ：如何让观众与角色共情？
沈洋 ：这个角色要很真实，要有点像我们身边的人，要有优点、有缺点，他不能是特别完美的。这样慢慢地，观众看一两集就会像在看身边的朋友，他们可能发生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，一些狗血的事，你就像在看八卦、吃瓜一样关注他们的生活。
03
贵圈 ：现在网上的讨论，刘净这个角色是争议最大的，你们留意到了吗？
沈洋 ：是是是，我看到了。一开始我在写这个角色的时候没有太担心。我没有想过这个角色观众是否能接受，呈现上会不会有什么问题。但陈导有提过，他说他在国产剧里没见过刘净这样的女主角。对于她能不能被观众接受，他稍微有点没把握。
他担心我为了追求真实性，把这个角色写得太怪，太代入自己的情感。三个女性角色中，刘净是最像我的。我在现实生活中是一个不讨喜的、朋友不多的人。陈导跟我认识很多年，他让我想想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遭遇。大家又不喜欢我，干嘛要把角色写得那么像我。后来我也听进了他的意见，没有把她写得太“怪”。
刘净的最终呈现是经过把控的结果，我希望她能代表大部分普通人。夏梦和方欣，在我们生活中都是少数嘛。班上学习成绩好的人肯定是少数，漂亮的人肯定是少数。大家不可能都像夏梦那么拼，或者像方欣那么有魅力。大部分人在面临自身问题时，展露出的特质跟刘净蛮像的。甚至她自己也说了，她有点“绿茶”。她在道德上没有百分之百正确，但那是我们大部分人都会有的情绪、处理和决定，所以我想让她展现出来。
现在大家对她的讨论也很正常，基本上达到了我一开始想要的效果。比如有两个男的在追她，大家在吃瓜，有人支持她，有人不支持；有人理解她，有人则不，这都很正常，也很真实，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。
易帅婕 ：这在我们预想内吧。站在写作者的角度，当你写出的角色是被争议的，还是蛮有意思的。我自己在写刘净的过程中，有很多自我反思和批评，我会代入自己去思考。比如一开始，她跟父母吵架，观众都站在她这边，觉得父母太令人窒息了。但到后面，又有部分观众开始站在父母的立场批评她。这个过程挺有意思的。我也会遇到这样的情况，所以写完这个剧本我也会有一些改变。
贵圈 ：你有什么改变？
易帅婕 ：比如我在写作过程中突然意识到，从小到大，很多人在教我怎么做一个乖女孩，做一个好女孩、好妻子、好妈妈，但我好像没有真正意义上去学过怎样去爱，去被爱，去了解，去问自己真正喜欢什么。以我个人的经验，这些是非常重要的，但过去我没有思考过。通过这次剧本写作，我更系统性地想了一下这些东西，想了想自己的故事。
贵圈 ：刚才沈老师讲到他的爱情观受到一些美剧塑造，你呢？你小时候的爱情观是受哪些作品的塑造的？
易帅婕 ：好像都是从偶像剧里学会的，天崩地裂、山无棱天地合……一开始的启蒙都是这些。慢慢地，你真正走入生活，开始实践这个过程，你才会发现，还是要靠自己去摸索。就像我们这部剧的主题所说的那样，你要勇敢一点去爱。其实爱是需要练习和学习的，但你要勇敢迈出第一步，去找到那个最本质的东西。我现在比较向往的爱情关系类似于《蓝莓之夜》，有关自我救赎，但对爱的东西又很纯粹。
贵圈 ：你们会有自己站的CP吗？
易帅婕 ：我肯定有。我们在写的时候，互相也吵架，比如谁跟谁更搭之类的。我们在写CP的过程中也是反复横跳的，跟观众一样。情感是一个流动的过程，某个阶段你觉得这个人好，到另一个阶段，你又觉得另一个人好，这是很真实的状况。所以到最后，我们没有敲定说谁要跟谁一起百年好合、白头偕老。没有。这可能是一个阶段，故事发展到这里的时候，形态是这样的。至于未来会怎么样，我们也不知道。
贵圈 ：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这部剧出圈的？
易帅婕 ：我们用了很多朋友的名字作剧中人物的名字，他们截图找我的时候，我就意识到了。但取名字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！
（来源：腾讯新闻）